歷史上大部分的時候,包括現在,主流的價值觀和法律都不歡迎自殺。然而,要認識太宰治,不管是其文其人,都無法避免以某種比較「不負面」的方式去理解自殺。在這種情況下,讀太宰治會不會有道德問題?如果是,那是否代表我們不該讀?如果否,我們該如何一面讀太宰治,一面理解那些讓人不要自殺的勸導和規定?
或許我們可以從這個問題開始:
即使自殺是道德上錯的:在任何情況底下人都不該自殺,否則就違背了重要的道德價值。在這種情況下,為何人就不該自殺?
可能有人會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如果自殺不對,那當然就是不自殺啊?不是很單純嗎?
不但要選對,還要基於合理的理由選對
但人並不單純。在生活中,我們除了判斷人實際上的選擇是否正確,也會判斷這些選擇是否基於合理的理由。舉例而言,你不該在放屁的時候點火,因為屁裡的氫氣和甲烷可能會被引燃。(嚴格來說這需要一些前置條件,例如密閉空間...不過你知道這不是重點。)然而,如果某人之所以不在放屁的時候點火,並不是為了避免燒傷,而是因為他相信「屁遇到火,會召喚出臭氣火神毀滅世界」,那麼,他的行為基礎不但不合理,反而有點愚蠢。
讀到這裡,你的合理反應可能是:「隨便啦,誰會在放屁的時候點火?這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確實我們很少在有意義的脈絡裡面對「我該不該在放屁的時候點火?」這個問題。但如果講到「我該不該繼續活著?」,就是天壤之別了。這個問題,可以攸關人的人生意義和終極關懷。你可以不在乎「為什麼我事實上不該在放屁的時候點火?」但如果你事實上不該自殺,你最好知道為何如此,否則,你大概很難說你確切了解自己為什麼要活著。
為什麼人不該自殺?我得說,目前哲學界對這個問題還沒有共識。這當然並不是說,哲學家們認為人隨時都可以自殺,都不會有道德問題。在一些情況下,你確實會基於一些理由不該自殺,像是你欠別人錢、人情的時候,以及你搞錯了一些事情,使得自殺其實不是你的最佳選項的時候,例如:
正順花費畢生心血的作品沒得獎,他認為這輩子已經沒有意義了。但其實正順的名次高到足以令他滿意,在他喝下毒藥的時候,比賽委員會正在趕發得獎名次的糾正公告,並準備向正順鄭重致歉。
然而,即便上述說法都成立,也不代表人不管如何都不該自殺,因為上述說法都是有條件的:
在____情況下,你不該自殺。
哲學家試圖尋找,有沒有任何論證能無條件地反對自殺:支持人「不管如何」都不該自殺。不過你可以想像,這種論證不太容易建立。
案例:「生命本身的價值」是反對自殺的好理由嗎?
舉例來說,一種反對自殺的說法是:生命本身有價值,所以中斷生命不道德。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就算你沒有欠別人什麼,也沒有搞錯自己的得獎排名,你也不該自殺,因為你的自殺會摧毀一項重要價值。
這種說法並不是無法挑戰,我舉個例子。
要主張「中斷生命不道德」,我們需要的其實好像不是「生命本身有價值」,而是「活著(壽命)本身有價值」。人終究一死,自殺或殺人只是把死期提前。要主張這種「把死期提前」的行為不道德,我們需要的前提似乎暗示「活著越久越好」。
或許「活著越久越好」成立,不過即便如此,它也需要跟其他價值互相比較,例如生活品質。這樣說好了,如果你認真地認為「活得久」是唯一的價值,或者它永遠優先於所有其它價值,那你的生活方式應該會跟現在很不一樣。用比較不厚道的科幻思想實驗來談:如果你認真地認為「活得久」是唯一的價值,或者它絕對優先於其它價值,那麼,你應該會自願進入一台能幾乎無限期延長你的生命,但會讓你非常痛苦的「維生機器」。
如果「活得久」並不是唯一的價值,也不絕對優先於其它價值,那就表示我們可以合理地拿壽命去換其它東西,例如說,換取對於病痛的躲避。
有魔王才有勇者
在上一節,我們討論了一個看似可以無條件反對自殺的理由,並說明它可能會遇到的問題。當然,光是這樣,並不足以證明我們不可能找到合理的理由去無條件反對自殺,畢竟我們只討論了其中一種論證方向。事實上,考慮到後續的回應和反駁有可能出現,這甚至不足以證明我們不可能從生命本身的價值建立全面性反對自殺的論證。然而,在我看來,上述這場討論,作為一個道德論辯的例子,其實彰顯一件重要的事情:
即便事實上自殺在道德上是無條件的錯誤,如果不開放大家來挑戰這個說法,我們其實無法確認自己掌握了「自殺在道德上是無條件的錯誤」的合理理由。
如同前文,你可能不在意自己是否基於合理的理由(而不是迷信)去避免在放屁的時候點火,因為你覺得那是很扯的小事情。不過你應該在意說,自己是否是基於合理的理由去對待自己的生命。若是如此,你至少有初步的理由去接觸那些關於生命和自殺的論點,或者至少把自己置於能開放地對待各種論點的環境中。只有開放挑戰,我們才能確認那些還「存活」的理由在多大程度上合理。唯有藉由魔王,你才知道誰是勇者。
如果要確認人是基於合理的理由不自殺,我們應該開放大家討論人是否可以自殺、探尋那些以正面態度理解自殺的言論,以及閱讀太宰治。考慮到你不只想做對事情,還想以基於合理的理由做對事情,這些閱讀帶來的「正面」效果,其實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大。
*這篇文章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39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