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上學弟妹找我看「謝錦」,說是關於一個輔大英文系國文老師的紀錄片,說這老師在國文課裡上生命教育,在教室裡逼迫學生反思人生,「就像是哲學系應該要有的課!」。
你可以在
這裡看到十分鐘預告,並用他的名字google到很多關於上課內容的資訊,所以我就不廢話,直接進入觀後感:
1.
我覺得他在片中講的那些人生道理和生命分析都沒什麼道理(其中有一些可能甚至很難有什麼意義),聽起來跟劉墉和其它勵志作家會講的沒什麼差別。這是我記得的一些紀錄片裡的例子,字句不完全對,不過大致上應該就是這樣:
「有事情在那邊你沒辦法處理,就會影響情緒。幾天之後你還是走不過去,低落的情緒就變成心情。這樣的心情拖更久,就變成性情,再來,就成為你的性格。 我們做人文的,我們做文學的都知道,性格,就是命運」
「如果你想跟自己的伴侶長久生活,你需要有靈性,靈性,就是一個人跟意義打交道的能力。」
「很多人以為喜歡就是愛,愛就是喜歡,搞不清楚它們的不同,是很多感情問題的來源。喜歡是一種情緒,而愛是一種穿透力。」
「選擇有兩個意思 第一個意思,就是從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東西裡面挑一個我要的。第二個意思就是把自己交付出去的承諾。這個時候,可能性就成為了現實性,你也就失去了自由」
2.
他在片中進行的生命教育,看起來跟操弄很像。他對學生做的事情,就像直銷公司在晚會裡對下線、宗教領袖在儀式裡對信徒做的事情。首先,他藉由,例如,讓你在大家面前出糗,或者把麥克風湊到你鼻子前面,逼你說出一些「真心話」(或不管如何都令人尷尬的話),來讓你產生一些強烈情緒(窘迫、興奮、焦躁...)。再來,在你還保有這樣的情緒的時候,他會用「生命現場」、「選擇」、「責任」、「靈性」之類高深的詞說一些模稜兩可但顯然是關於你的人生並且有鼓舞和刺激效果的話。這類手段聽起來可能沒那麼誠懇或正確,不過我認為這不代表什麼,就算這使得他的學生在課堂中感受到的感動擁有比較虛假的、刻意設計的來源,這也不重要,重要是這些情緒對學生造成的影響。所以我不會用這一點來批評謝錦。
3.
根據紀錄片,謝錦的授課方式讓一些學生(在一開始,我相信,大部分學生)感到不舒服。然而,就算你不喜歡他的授課方式,謝錦也不願改變。他的理由是,既然你自己選擇進教室學習(用他的說法:「你選擇做教室的主人」),就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要是你提醒他這是必修課所以學生根本沒得選擇,謝錦認為那是你「沒種」、「不去爭取」。
4.
從片中的學生訪談,我相信謝錦應該是真的帶給了一些學生好的影響,例如說,變得更認真思索自己想做什麼,並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考量他的一些人生鬼扯和具脅迫性的強硬態度帶來的壞結果,我不確定整體而言是好是壞。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考慮他的激進作法,這種老師不應該教必修課。
謝錦的教學顯然並非適合所有學生(要是舉辦公正且不媚俗的「學生相容性」測試,我猜謝錦應該名列所有大學教授的後10%),而且對於真的不適應他的教學的學生,謝錦帶來的很可能不是生命成長,而是壓力和屈辱造就的心理問題。
然而,謝錦最大的問題就是他不把這個事實當一回事。面對無從選擇必修課的學生,他不讓自己變得更親民,反而要那些不想上他的課的人自己想辦法。在紀錄片裡,謝錦的退休告別會中,許多學生感動落淚並訴說這個老師如何如何地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些其他沒辦法承受如此暴力上課方式的學生的下場如何?是在教室裡死撐,或者真的找到方法讓自己不用修那門課,還是因此沒有拿到大一就該湊齊的學分,甚至拖累畢業進度?他們是能好好走過自己在大家面前丟臉的經歷,還是被這討厭的回憶壓迫許久?
5.
雖然我承認謝錦真的帶給了一些學生一些好的影響,讓這些學生更了解自己的人生觀,並且擁有更積極的態度去實踐它,但這並不代表我同意謝錦對於人生有什麼深刻的洞察和見解。宗教啟示、命理見解、勵志書、秘密、
2010重生預言,這些東西已經說明,誇大煽情模糊的謊言往往比中肯真實明確的論述更能影響人。
6.
片中有受訪學生說,謝錦會故意問學生問題刺激思考,很像蘇格拉底。然而,我相信謝錦的教學方法跟蘇格拉底毫無關連。記得片中有一段描述,他把一群沒有依照交代預習上課資料的學生趕出教室,要他們讀完資料再進來。接著,他詢問還留在教室的那些有預習的同學,是要直接開始上課,還是等那些人讀完,並要求大家舉手表態。接著,他要求那些舉手主張等待其他人的同學提供理由,下面是謝錦和其中一個倒楣鬼的對話:
「為什麼要等他?」
「他是我朋友啊」
「我問你為什麼要等他,我要你的理由」
「我們要在一起過四年啊」
「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嗎」
「不知道啊」
「怎麼會不知道」
「他在外面啊」(顯示為我又不是千里眼)
「他在外面,就說明了他沒有做自己該做的啊」
「……」
這是很糟糕的討論:謝錦沒有提供任何對方不知道的資訊,也沒有講述任何對方沒聽過的道理,只是用身為老師的權威、他在班上營造的氣氛,以及伸得直挺挺的麥克風逼同學就範。如果你有讀過任何一小篇對話錄,就會知道,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從來不預設立場,也不事先想好標準答案並企圖逼你講出來。蘇格拉底總是誠懇地討論,並協助自己的談話對象找出論證的漏洞。謝錦做的事情則完全相反:他早就想好標準答案(早在六年前他第一次玩這把戲的時候,我猜),並且準備好在全班同學面前用麥克風頂著你的鼻子,直到你讀出他的心。要是蘇格拉底是這個樣子,早就被人扁死在希臘街頭,根本不會有機會喝那毒酒。
7.
最後。我一邊看紀錄片,除了一邊覺得這些學生真是哭哭之外,腦中浮現的就是這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