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沒有動物的森林裡,有一棵樹倒了,可想而知沒有任何人或動物聽到,此時,這棵樹的倒塌有發出聲音嗎?這個問題乍看之下令人困惑(至少令我困惑),但解決方法其實很簡單:這裡的「聲音」是指什麼?如果是指音波,那麼只要這個森林符合自然定律並且充滿空氣,那麼倒塌的樹就會發出「聲音」。另一種可能性:如果這裡的「聲音」指的是人或動物的聽覺經驗,那麼在一個沒有人或動物的森林裡倒塌的樹自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透過把問題講清楚,這個問題不再令人困惑。這是哲學家解決問題的方法,當我們遇到一個問題,第一件事情不是急著找答案,而是退一步想想這個問題到底是在問什麼,很多問題之所以令人困惑,並不是因為人不夠聰明或者無知,而是因為問題本身不清楚。許多哲學問題的形式是「X是什麼?」但其實這並不是哲學家討論時會使用的格式。舉一個例子:
善是什麼?這個問題不夠清楚,因為許多明顯鬼扯空靈的說法都可以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像是它的回答候選人:
善是歷史遞迴的終點。分析哲學家不喜歡這種狀況。所以他們會先問:
善是人對真理的詮釋。
善是脫離言語和人性的存在,因為每個人對善的定義不同。
「善是什麼?」是在問什麼?可能的詮釋有很多,例如:
什麼是善人?一個人要符合哪些條件才能被稱為是善人?這時候大家的意見可能不一樣。有人說自己原來想問的是第一個問題,有人認為自己想問的是第二個或第三個。這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大家都找到一個比較明確的表達方式,讓自己可以專心探討自己想討論的問題,同時,也避免兩個其實在思考不同問題的人雞同鴨講。分析哲學家的這種區分問題的方法,雖然不保證可以解決問題,但是通常會讓問題變得更好解決。
什麼是善行?一個行為要符合哪些條件才能被稱為是善行?
什麼是善的社會制度?一個社會制度要符合哪些條件才能被稱為是善的?
...
然而,有人可能對這種解決方法不太滿意。這種人會進一步澄清說,他想討論的不是善人也不是善行,更不是什麼善的社會制度,他要討論的就是善這個東西本身,不多也不少。但是,什麼是「善這個東西本身」?考慮這個例子:
大鳥:綠色是什麼?事實就是,除了綠色的東西和綠色的經驗(以及會產生綠色經驗的光線和視覺及神經系統)之外,你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其它跟綠色相關而且可以讓你問那是什麼的東西了。執意問「綠色是什麼?」而拒絕對這個問題加以細分,結果就是浪費時間在一個根本沒有內容更不用說答案的問題上。
菜頭:綠色就是像是葉子啊青屎啊這些會反射波長520~570nm的光線的東西啊。
大鳥:不不不,我要問的不是綠色的東西是什麼,而是綠色這個東西本身是什麼。
菜頭:綠色就是你的視網膜接收到波長520~570nm的光線時形成的感覺經驗啊。
大鳥:不不不,我要問的不是內容是綠色的感覺經驗是什麼,而是綠色這個東西本身是什麼。
同樣的道理,除了那些可以被你用「善」來描述的東西(善人、善行、善的社會制度...)和跟善有關的認知系統(人的道德系統,許多人相信是演化來的那個東西)之外,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跟善相關而且可以讓你問那是什麼的東西了。執意問「善是什麼?」而拒絕對這個問題加以細分,結果就是浪費時間在一個根本沒有內容更不用說答案的問題上。
更糟的是,因為這類問題沒有內容也沒有答案,所以永遠都令人困惑並且有討論空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寫作文時可以扯那麼多不著邊際的話,並且每個人對同一個問題的答案都不一樣,而且大家都會同意所有人都對,或者沒有對錯。我很久以前提到的王世宗犯的就是這種錯誤。他批評羅爾斯根本不是在討論正義,說羅爾斯討論的只是「分配」正義,這不但不是正義,還「扭曲」了正義。他不知道的是,羅爾斯(以及其他討論分配正義的哲學家)就是因為如此限縮了討論範圍,才能專注於刻劃他們討論的那種正義的定義,並且仔細檢視和處理應用時可能出現的反例,這是一種學術自律。反過來看,就是因為王世宗堅持要討論「正義本身」這個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在談什麼的東西,所以他可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當然,就如同善行只是我們關注的其中一種「善」(或者「善」這個概念的其中一種使用方式),分配正義也很可能只是我們關注的其中一種正義(或者「正義」這個概念的其中一種使用方式),但這不是問題。首先,研究分配正義並不代表以後的我們,或者現在的其他人不能研究其它種類的正義。再來,如果這些「正義」是同一個或者彼此極為相似的概念,我們可以合理相信對於其中一種的研究成果會有助於對於其它種的「正義」的研究發展,因為它們會有許多共通或有關連的性質。更重要的是,研究分配正義的哲學家和研究善行的哲學家都有很多具體的例子以及明確的直覺可以協助自己檢視自己提出的定義是否恰當(例如,以最大效益為依歸的社會分配政策(行為)是正義的(善的)嗎?),但要是你堅持只討論正義或善本身,你面對的就只是一個極為抽象的,隨便你說的概念。這樣的討論可以讓你的論述天馬行空,而且看起來比較有深度,可是很難有實質進展。
有一些人抱怨分析哲學家對於問題的切割把問題瑣碎化、世俗化。我完全同意:
一個句子要怎樣才能算是真的?這些問題看起來確實比
一個人要怎樣才能算是知道一件事?
一個行為要怎樣才算是善的?
真理是什麼?這些問題膚淺沒深度又不浪漫。但後面這堆問題之所以看起來比較有學問,我相信,只是因為它們被表達得很模糊,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時候問題令人困惑並不是因為人笨,而是問題爛。要是一個人認為這些爛問題才是有水準的問題而堅持鑽研它們,他的思路很難變清楚。
知識是什麼?
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