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初於2022年七月發表於 《世界走走》。
日前迪士尼公佈《小美人魚》真人電影版演員名單,主角將由黑人歌手荷莉貝利(Halle
Bailey)飾演。演員和「原著角色」膚色不同引起爭議,這並不是第一次。反對者認為這些做法是「為了政治正確而政治正確」,並且會破壞他們關於作品的美好回憶。支持者則認為,若這些標竿角色能代表更多族群,就能為更多人帶來力量。以下我想回應一些對於改編的顧慮。
不要怪罪政治正確比較好
讓我們先從比較簡單的說起。如同我在〈為什麼怪罪政治正確不是好主意?〉這篇文章裡說明的,當你覺得眼前的作品很差,「作品背後有政治正確動機」通常無助於你說明作品為何不好,因為就算這是事實,也是關於創作動機,而不是關於作品本身。或許「作品背後有政治正確動機」真的跟作品的低品質有因果關係,但你也得先說明作品的品質低落,這個因果關係的建立才會有意義。
我在該文提到的另一方面則是,當你覺得眼前的作品很差,「作品背後有政治正確動機」的批評實務上容易導致討論離題,成為歧視言論和政治正確的戰場,反而跟你在意的作品越離越遠。
所以,如果你想好好討論作品,簡單的訣竅是不要用「作品背後有政治正確動機」來說明作品如何糟,這在理論上不是好說明,在實務上不會帶來好結果。
為什麼都是白人換成其他膚色?
有些人認為現在遍地都是「白人換成其他膚色」,覺得背後有政治正確陰謀。然而這是出於倖存者偏誤,比較完整的事實應該是:
- 因為白人文化強勢,所以最流行的神話、童話和科幻故事多半以白人為主角。
- 就算這些故事藝術加工的方向是隨機的、沒受限制,比起其他膚色的主角被換掉,你自然也會看到比較多白人被換掉。這是因為在原初池子裡白人主角比例最大,不是因為現在有人蓄意對付白人。
當然,我相信當代藝術加工的方向並非隨機,因為反過來的說法未必成立:就算沒人蓄意對付白人,那有沒有人蓄意給其他膚色的演員機會呢?我相信有,並且也相信這樣做有助於建立更好的創作環境,這個環境會有來自更多文化的創作者加入,並且受鼓勵去做各種過去不常見的嘗試。
虛構角色有所謂本質嗎?
一旦膚色不同,角色就備受質疑,這顯示大家很在意膚色,認為那代表了某角色的「本質」,在多數情況下你可以把角色的身高、長相換掉,但不能把膚色換掉。有些人對此很敏感並會因此出戲。然而,虛構角色的膚色什麼時候會真的成為角色不可替換的本質呢?
以《白雪公主》來說好了,許多人認為白雪公主的皮膚必須白如雪,因為《格林童話》就是如此描述的。不過我並不認為如此。只要是因為外貌受到鏡子認可而遭人嫉妒迫害,對我來說就算是白雪公主,因為這是這童話設定當中最有趣的地方。雖然在原著裡,「白雪公主」這個命名確實是基於女嬰皮膚白如雪,但皮膚白的角色很多,對我來說這只是個命名的插曲,並不是白雪公主的本質。
白雪公主必須要因美貌遭嫉,但現在的審美觀已經跟19世紀初期的德國不同,你不需要皮膚白如雪,也可以因美貌遭嫉。我可以接受某個改編的《白雪公主》故事裡有個黑皮膚的白雪公主,並且在謹慎的操作下,用「你叫白雪公主,但你整個是黑的,現在是怎樣?」製造一些有趣的橋段,若這個故事叫做「黑炭公主」,就無法這樣玩。
不過我也同意,「虛構角色有哪些本質?」是相當困難的問題:改編的孫悟空要跟西遊記原著的孫悟空相差多大,才會失去同一性(identity),開始沒資格被稱為「孫悟空」?好在我們其實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也能探討白雪公主和小美人魚的膚色。因為我們可以不討論:
(A)小美人魚的皮膚不是黑的,所以黑皮膚的角色不是小美人魚,對吧?
而是轉而討論:
(B)鑑賞藝術作品裡的人物設定時,若我們盡量採取「族群多元」的立場,不把角色的膚色和族群視為角色的本質,對創作環境會不會更好?
對於(B),我相信答案是「有時候會」。
有時候角色的族群和膚色就是角色存在的意義,若遭修改,角色的功能會完全不同。例如,假若吳鳳的人設不是漢人而是某個部落的原住民,那吳鳳的故事就不再能夠拿來顯示漢人比原住民族更文明(是的,如此一來這整個故事對殖民者來說就不好用了,不過相信你懂我的意思),馬丁·路德·金恩通常得要是黑人,希特勒通常得要是亞利安人,浦飯幽助通常得要是身為人類的魔族後裔,都是類似道理。
然而就算改變膚色和族群,依然有很多角色會保有值得保有的功能和價值。有時候甚至連改變種族都無所謂。若《糖果屋》的意義在於嚇唬小孩不要亂跑亂吃東西,那主角是哪裡來的小孩,應該都沒關係。
改編不是應該尊重原作嗎?
不過,格林兄弟可以接受我們把《糖果屋》改編成台南小孩版本,並嫌棄糖果屋不夠甜嗎?安徒生能接受黑膚色的人魚公主嗎?例如,就算安徒生並沒有白紙黑字主張人魚公主是白皮膚,我們至少可以從一些側面證據顯示在他的想像中人魚公主是白皮膚,像是:「安徒生是丹麥人,應該不會想像其他族群的人來擔任主角」等等。考慮到這些,在改編中把艾莉兒呈現成其他膚色,是否不夠尊重原著呢?
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若作者已經過世,除非有非常正面的證據能顯示改編的內容和作者意圖衝突,否則我比較不支持在膚色選擇這方面使用「忠於原作」標準。我的兩個理由如下。
a.嚴格的「忠於原作」標準會讓改編成為不可能
如果沒有非常正面的證據能顯示作者意圖,那意圖就只能推論。我相信對於任何變化大到值得欣賞的改編,多多少少都有推論其可能不符作者意圖的空間。
就以迪士尼原版的《小美人魚》來說好了,雖然我不熟悉安徒生原作,不過安徒生有主張或暗示人魚公主的頭髮是紅色,反派是軟體動物造型,老爸拿三叉戟,人物動不動就唱歌嗎?說不定還真的有,但你一定可以想到其他關於劇情和設定的例子。或者,安徒生能接受他的作品被改編成卡通嗎?他1870年代就過世了,搞不好會覺得動畫根本是怪力亂神。
安徒生是白人,所以就算安徒生沒有考慮過人魚公主的膚色,我們應該合理推論人魚公主是白人。我同意,但這個證據無法顯示作者意圖。若安徒生真沒考慮過人魚公主的膚色,那反過來我們也可以說,說不定假若他重新考慮,會覺得把人魚公主塑造成深色皮膚,讓更多人可以融入,會是好點子。
然而我想你可能也已經感受到:這些都推論都講太遠了。如果所有這些細節都需要這麼多層的辯論,我們要怎樣才能決定一部改編作品是否基本上合理呢?
這個顧慮很合理,所以我的建議是:我們放棄這個高到無法操作的標準。如果作者已經過世,而作品的版權已經進入公領域,那麼怎樣的改編才算是「忠於原作」,標準應該盡量寬鬆:必須有直接且正面的證據顯示作者意圖(或者對原作的最好詮釋–-端賴你喜歡哪種詮釋理論)和改編的內容有衝突,我們才能指責改編不夠忠於原作,否則我們可能會落到根本不該改編任何已過世的作者作品的處境。
b.嚴格的「忠於原作」標準掩飾了高度選擇性的批評
當然,除了艾莉兒的膚色之外,其他無法從原作推論出來的細節都沒引起這麼大的抱怨,現在也沒什麼人追究安徒生能否接受自己的作品被美國資本家改編成卡通音樂劇。在關於艾莉兒膚色的討論裡,從「尊重原著」引出的批評是高度選擇性的,在眾多受到改編、沒有原作支持的細節當中,這些批評大致只針對膚色。
這是另一個理由讓我認為「忠於原作」在這裡不是恰當的標準。有些人可能覺得改膚色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因為改膚色不尊重原作,但同等嚴重程度的問題其實滿地都是,多到會讓我們考慮是否該把「不可改編已逝世作者的作品」寫進世界人權宣言。當然我們不會真的這樣做,不過或許這也顯示,那些強調「忠於原作」的意見,打從一開始就是針對膚色,而不是針對不尊重原作這件事。
最後,雖然上面的討論都預設改編某程度最好忠於原作,但我並不認為這符合實際的創作現況。我們都看過在局部或全面刻意顛覆原作的改編,當中依然不乏有趣作品。
要享受改編的樂趣,就得承受回憶遭破壞的風險
就跟續作一樣,改編常常令人失望,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爛改編讓你心痛吐血,但若你同意藝術創作需要充足的嘗試空間,你應該會支持嘗試各種改編。改編是從故事延伸出故事的好方法,給既有的角色新的詮釋和生命。
對於特定原作,可能有些改編你喜歡,有些不喜歡。但這就是活在一個有改編創作的世界的結果。就像續集有可能爛尾,改編也不見得是你想像的那個樣子。
利用既有故事,是一種偷懶嗎?
有些人支持創作環境應該要自由和多元,但認為藉由改編角色來增加多元不是好選擇:「若不同膚色的演員要出頭,為什麼不新創其他故事和角色,而是要把白人角色演成其他膚色?這不是一種偷懶嗎?黑人要依靠出演白人角色才能受到肯定,這不是一種輕蔑嗎?」
我認為這種批評不公平,因為改編既有的故事有不可取代的意義。許多人不支持《小美人魚》真人電影選角,因為他們反對迪士尼找個黑人來演白膚色的小美人魚。但在我看來迪士尼做的事情比這更大條:迪士尼在1989年推出卡通《小美人魚》,使得大家認為小美人魚艾莉兒是白膚色,現在迪士尼找了其他膚色的演員把他演成其他膚色的角色,由此顯示艾莉兒不需要是白膚色。
如前面提到,我們身處白人文化強勢的世界,因此知名IP的正面角色多半是白人。而在我看來迪士尼正在改變這個情況,不但創造更多非白人角色,也試圖讓過去某些角色不再固定被詮釋成白人。這會讓更多族群的人能代入此角色並由此藝術作品獲得力量。如果迪士尼的目標是讓艾莉兒不再只能是白人,那麼另外寫一個故事並無幫助。
看見故事的背景
我們所處的世界並非出自真空,而是歷史演進而成。歐美電影、日本ACG、韓劇,我們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強勢文化並非均勻分布。如果藝術的本性是追求突破,那藝術傾向於抵抗和改變過去建立的傳統,就是可以預期的,而考慮到多元的改變方向能讓創作環境更豐富和自由,這樣的方向也值得大家的理解。
當然,本文無法包含所有對於艾莉兒選角的質疑,只是選擇性的找了一些論點來討論,但我相信這些說法也適用於其他觸發類似爭議的作品。我不會說這算是證明了艾莉兒和其他選角的合理性,但希望這些說明能讓人稍微了解這些選擇背後可能的理由。最後,這篇文章的完成倚賴許多人在我臉書貼文下進行的討論,我也推薦你瀏覽其他不同意見。
*感謝廖傑恩、林煜雯、鄭丁嘉、吳貳說、Leo Chou、蘇吉和Hsin Chung Chen給本文初稿的諮詢意見,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們接受本文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