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蘭最近在天下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自由意志是個假象」,我相信這篇文章混淆了不同概念之下的自由意志,在引用時也犯下不經考察的疏失。(感謝Yen提供文章訊息)
洪蘭舉出兩個論點支持「自由意志是假象」的說法。第一個論點是,我們的認知、思考和決策常常被我們自己製造出來協助我們進行認知、思考和決策的工具所影響,而對於這些影響,除了聰明絕頂又關懷社會的腦科學家之外,其他人很少察覺。例如說,「語言學中有個有名的「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Relativity):愛斯基摩人對雪的名稱有很多種,乾雪、濕雪、刮風時下的雪……,所以他們對雪的辨識比別人敏銳。他們創造了雪的名詞,這些名詞回過頭來改變他們對雪的認知。」;「緬甸文字在發展初期因沒有紙筆,只好把字用針寫在曬乾的棕櫚葉上,因為直線及轉角容易破裂,就以曲線代替,後來演化成一個又一個圓圈,是世界上唯一的泡沫文字。很有趣的是緬甸的民族舞蹈也變成手、腳、身軀都在畫圓圈」。
洪蘭關於愛斯基摩語的說法在二十年前被踢爆是誤傳,愛斯基摩人用來談雪的字,比起其它民族,並沒有多出多少。有趣的是,我會知道這則流言終結,是因為大二時語言學導論的課本有談到,而那本課本的譯者剛好就是洪蘭。洪蘭啊,你都翻譯完一本書了,為什麼不順便讀一下呢?
又,就算愛斯基摩人真的有兩百個描述雪的字眼,而且他們對雪的觀察比我們敏銳,憑甚麼前者就是後者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先發現一群蝴蝶其實是混雜了兩個品種,你會急著給他們取兩個名字嗎?如果愛斯基摩人沒有敏銳的觀察能力使得他們能區分兩百種雪,他們要兩百個描述雪的詞彙幹嘛啊?
再退一步來講:就算洪蘭提到的那些例子和因果關係都是事實,我也不覺得這類「影響」會在任何意義下危及我的「自由意志」。為什麼人有自由意志就代表人不能被語言影響?為什麼當一個民族因為習慣寫和畫圓圈因而也喜歡跳圓圈舞,他們就少了一點自由意志?洪蘭在這裡竄改了自由意志的定義,她討論的是一個就算失去了也沒什麼人會在意的東西。
洪蘭舉出的另一個支持自由意志是假象的論點,是我們的行為被我們的大腦決定(surprise!),例如,不同種族的幼兒學習語言的階段和步驟大同小異,就是因為他們的大腦結構都差不多。洪蘭提到的另外一個例子,應該是Benjamin Libet的實驗。這個實驗簡單說就是讓受試者坐著,盯著螢幕上繞著固定圓圈跑的紅點,並告訴他,當他決定要動手指的時候就動手指,但是他必須把自己「決定」要動手指的那一刻的紅點位置記下來(這樣Libet就知道受試者在意識裡做決定的時間)。結果,最後Libet發現受試者在做決定之前幾百毫秒,大腦中總是會先出現某種固定的神經脈衝。有人認為這個結果表示人沒有自由意志:你的決定不是你做的,是你的大腦做好了之後,再用某種方法騙你以為那是你自己做的。
Libet的實驗和後面延伸出來的這種主張在學界引起爭議,在實驗細節和推論上都受到批評,例如用受試者依據視覺記憶報告的紅點位置來計算時間有沒有問題、Libet給受試者的任務(動手指)太單純,可能使得其結果無法括及其它複雜決策、就算人的意識決定總是在腦決定之後,這到底會不會威脅自由意志...等等。甚至有哲學家主張,除非你是二元論者,或者除非你抱有跟現代科學不一樣的生理觀,否則你早就接受你的行為是出自你的大腦,而就算Libet的實驗成功,他也只是印證了你原來的想法,這對你來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在這裡,洪蘭一樣有竄改「自由意志」定義的嫌疑,就算Libet的實驗完全成功(我沒有在跟這條,所以我對學界目前的共識不清楚),被證明不存在的那個「自由意志」到底是不是我們平常在乎的,甚至視為人際關係、倫理道德基礎的那個自由意志,還尚待釐清。事實上,我想,就連洪蘭自己也相信她這篇文章討論的自由意志根本不是我們在乎自己是否擁有的那種,要不然她在了解了那些研究結果之後,應該會心神不寧地睡不著(令祖媽竟然沒有自由意志!!),而不是安祥地寫幫天下雜誌寫文章。我之前曾經提到過,這個社會需要分析哲學的理由之一,就是在科學家因為概念混淆而弄錯(在這裡,我得補充:為了聳動而誇大)科學發現的理論結果的時候出來解解毒,我想這篇文章就是一個例子。(那個連結裡用的例子剛好也是自由意志,若是有興趣你可以點進去看看,我在裡面更具體地說明了哲學家可以如何在自由意志的概念釐清上提供幫助)
當然,洪蘭有可能根本不是想告訴大家「我們沒有自由意志!真是有夠糟!」她想說的就只是「我們的行為會受到我們使用的工具影響,並且,我們的行為是大腦決定的」。但是,為什麼在這裡她還要用「自由意志」這個誇大的詞彙?科學家不是應該實事求是嗎?
寫得太棒啦! 難怪我實在看不出那篇文章和自由意志之間的關連,還以為是我對自由意志的理解有誤。
回覆刪除我們平常的想法本來就受到很多東西的影響,我們的行為也因此有某些傾向,但並不代表我們完全不能決定現在要不要做某件事。我因為受了中國式教育所以遇到每個親戚都會問好,但不代表我不能選擇某一次遇到親戚就不問好。什麼叫「能夠選擇」是自由意志問題爭論的重點,但洪蘭在這裡完全搞錯了自由意志的意思。
回覆刪除Libet的實驗對自由意志的討論帶來很大的衝擊,但就洪蘭只是一兩句話帶過看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知道這個實驗對於自由意志的意義是什麼。
Libet的實驗講得精確一點是這樣:Libet用一個會移動的紅點來表示時間,受測者必須在他決定要動手指按鈕的時候記住當時紅點跑到的位置,這代表他下決定的那一刻的時間。而按下鈕的同時也會記錄另一個時間。
要補充的是,受測者在這整個過程中同步偵測他的EEG(腦電波),用EEG要測的是另一個東西,叫做「準備電位」(readiness potential)。準備電位是在大腦的運動皮質對肌肉下命令之前會出現的一個電氣活動。
如果照我們一般的想像,應該會覺得事件的順序是「決定要按鈕」=>「大腦出現準備電位」=>「大腦放出動作指令」=>「手指動作」。 但是Libet的實驗居然發現大腦的準備電位居然出現在受測者下決定之前,而且早了300毫秒。如果這個實驗過程沒有瑕疵的話,那可是整個顛覆了我們本來對於自己能夠下決定的想像,大腦居然在我還沒決定要不要動手指之前就已經準備好要動了!
有的人把這個結果拿來證明人無法依照自己的意願決定要不要做某件事,因為大腦早就幫你決定好了。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個解讀,另外的解釋例如說其實自由意志不是人可以依照意願去做某件事,而是抑制自己,決定不去做某件事。但是這再仔細討論下去還是會遇到是否要採取決定論和相容論立場,以及其他很深入的問題,關於這些立場雞蛋糕之前有很多文章介紹了。我這裡主要是解釋一下Libet的實驗。
Yen:
回覆刪除謝謝
小雷:
去寫部落格啦!
我對於libet的反駁會是:
回覆刪除那個老是預先出現的腦波搞不好是你下定決心要做出動作時的腦波──理所當然他應該比指示發出動作的腦波先出來
洪嬤的論點弱,不代表他篡改了自由意志的定義。更何況,從你的文中,完全看不出你對自由意志的定義是什麼、你和洪嬤的定義差在哪裡,失敗!
回覆刪除小眼鏡 :
回覆刪除我沒有說她論點弱,我說她竄改了自由意志的定義。
我的基本論證是:
1.不管一般人常用的「自由意志」的明確定義如何,在一般人常用的脈絡下,這個詞意指某個我們確實在乎自己是否擁有的東西。
2.我們並不確實在乎自己是否擁有洪蘭討論的那個自由意志。
3.洪蘭討論的那個自由意志不是一般人理解的自由意志。
這並不需要我提出我自己對於自由意志的定義,也不需要我完整說明一般人對於自由意志的定義。
沒錯,反駁對方論點中謬誤就可以了
刪除victor:
回覆刪除Libet的實驗並不是發現「準備電位」早於「大腦放出動作指令」而令人驚訝,而是「準備電位」早於「決定要按按鈕」(也就是受試者主觀上認為自己做決定的那個時間點)而令人驚訝,因為大腦出現準備電位既然早於我意識到我下了決定(在此假設「做決定」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意識活動的話,那麼「我意識到我下了決定」的時間,就應該等同於「我下決定」的時間),似乎證明了大腦的反應是先於「下決定(這個意識活動)」,則我的心理活動即不能決定時序在前的生理活動,因此我的心理活動(或至少這個下決定的活動)就無法決定大腦的生理活動,則,自由意志就受到了一個挑戰。
這個挑戰是,即使我不能宣稱大腦活動決定了我的意識活動,我至少知道,那個大腦活動並不受我的意識活動所決定,也就是,即使不是生理決定心理,「心理」的活動在物理世界中似乎並未具有因果的力量。
我的理解是這樣,不過我對實驗所知有限,所以也不知道算不算正確。
作者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回覆刪除我還是喜歡Susan Wolf談相容論的方式,如果心理決定論為假,那麼一個人就很難宣稱自己確實擁有自由意志。也就是說,對Wolf而言,自由意志不只是和(心理)決定論相容,自由意志甚至預設了(心理)決定論。
回覆刪除大意是,一個人的行為必須受理由決定,當一個人的行為無法受理由決定時,這個人便不具有自由意志。這些理由可以有很多可能,洪蘭所謂的「思考工具」也可以是其中之一。
詳情參見:Wolf, S. (1980). Asymmetrical Freedom. Journal of Philosophy 77(3), pp.151-166.
可能的猜測是,人意識到自己做決定的時間與自己實際上做決定的時間並不一致。
回覆刪除這感覺上並不一定會與自由意志相違,在意識層面之下做出的決定不代表他並非由自由意志達成。
IsaacStein:
回覆刪除在我看來,這裡的「理由」究竟是什麼東西,或者不是什麼東西,才是問題的重點所在。是物理的理由還是心理的理由呢?如果是心理的理由又如何影響我們的決定呢?還是只是讓我們「以為」有在做決定?
小雷:
回覆刪除「理由是什麼東西(是物理的?還是心理的?)?」這個問題,(至少對我來說)在談自主性或自由意志的相關議題時,是不重要的(如果不是不相關的)。因為「自由意志」問題對我來說是一個實踐問題而非形上學(或存有學)問題。所以在談論這些概念時,只要它們能夠滿足實踐上的需求,即使沒有形上學的基礎,或更極端一點,甚至根本在形上學不可理解也無所謂。
補充:當然,這只是一個簡單版本的回應啦,看起來有點像在耍賴,可是其實不是喔!
回覆刪除有時候寫文章會聯想太多,結果反而寫的不夠具體,不然就是急著想聳動標題而缺乏一定的關聯性了
回覆刪除如果真如洪蘭所言 我們沒有自由意志
回覆刪除我還是吃得下 睡得著 一如往常
因為我還是在思考 在做選擇
就算洪蘭說我的選擇是假的 不是我自己選的
但我並沒有感覺到自己被騙
我只感覺到自己真的在做選擇
因為無法駁斥自己正在做選擇
所以科學在怎麼證明 再怎麼真實
只要我感覺不到有人在操控我思考
那這科學論點對我就不痛不癢
事實上我們的行為是不是被我們大腦所決定,這點在心靈哲學上依然有爭議吧?
回覆刪除我們不一定要接受這樣的說法...
作者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回覆刪除坦白說,我看不懂你所謂"我們一般人所在乎的自由意志"的定義為何,我想Benjamin Libet的實驗是要試圖證明:我們所有的一舉一動,甚至我們感受到的每一個念頭,事實上大腦都已經"事先"幫我們決定好了....當然,支持自由意志的朋友可以說實驗不夠嚴謹,不足以證明沒有自由意志等等,但這畢竟是一個已經廣受矚目的科學實驗。然而支持自由意志的朋友除了攻擊這個實驗以外,好像沒有看到有人可以用一個更好更有足夠論據的實驗,來證明自由意志確實存在....我個人是期待可以有這樣強而有力的實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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