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接觸一門領域時,我們通常要花一些時間理解這門領域常用的術語和概念,而探究的越深入,我們需要學習的術語和概念也會越來越多且越複雜,這基本上在任何嚴謹的學術研究裡是無可避免的。
值得慶幸的是,不論一門學問裡有多少為了研究和討論的方便而創造的新術語和概念,只要這門學科裡的東西是真材實料,而且寫文章的人也並非草包,他們一定可 讓一個智力正常的人看懂自己在寫什麼(比方說,只要把所有初學者看不懂的術語和概念用一般人知道的概念加以定義就可以了,在一個嚴謹的學科裡,學者會力求 讓自己所使用的所有概念都成為可被定義的,不然不但一般人看不懂,他也無法跟同僚溝通討論)。
但是,並不是所有做學術的人都吃這一套。
道金斯在接受John Brockman的訪問時說到,物理這東西因為太困難,導致出現一些學者專門致力於想辦法把一些艱難的概念解釋得簡單一些,而有一些學術研究的題目事實上很簡單,卻死命地用一些深奧的概念和術語裝飾自己,深怕被人家看懂。*1
在學術界這是一個令人難堪的事實,不過很不幸地它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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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兩個物理學家Alan Sokal和Jean Bricmont寫了一篇論文投到美國的文化研究期刊《社會文本》。(20070920更正︰我搞錯了,那篇文章是Sokal一個人寫的。)
那篇論文名為〈逾越邊境—朝向一個轉型的量子重力詮釋學〉,主張有一個獨立於任何感知主體的世界存在,內容大量引用當代知名的許多後現代主義者著作中的段落及概念。
〈逾越邊境—朝向一個轉型的量子重力詮釋學〉被《社會文本》刊出之後,Sokal和Bricmont公開表示那一篇論文純粹是亂寫的,是一個實驗性的惡作劇。
驚訝嗎?學術就是如此令人傷心—Sokal和Bricmont胡亂抽取那些後現代主義者寫過的文章段落和說過的話,加上自己的號洨拼湊成一篇深奧但是沒人看得懂的文章(因為它根本不具有可理解性),然後這篇文章登上學術期刊。(關於此事件,詳情可洽wiki或陳瑞麟《知識的騙局》審定序)
Sokal和Bricmont事後整理這次事件的過程和他們的看法動機,出了一本書《Fashionable Nonsense》,中文譯為《知識的騙局》。書中另外節錄了許多後現代主義者如拉岡、克莉絲蒂娃、布希亞等人的文章,指出他們牛頭不對馬嘴地使用連自己都不懂的科學術語及概念的情形以及論述中莫名其妙的地方。
Sokal和Bricmont用行動證明了學術界的確有一些昧著良心用無言亂語來欺騙政府和某些喜歡附庸風雅的文教人士。在《知識的騙局》導言裡,他們說:
『我們並不是要抨擊哲學、人文或社會科學整體…我們想要提醒在這個領域從事研究的人,特別是學生,提防某些顯而易見的吹噓騙術…我們將以許多例子證明,如果作品看似無法理解,最好的理由就是它確實毫無意義。』值得注意的是,若我要裝模做樣讓別人以為我很深奧,不一定必須使用艱澀的術語和複雜的概念,有時候毫無邏輯的胡言亂語和氾濫的修辭法也可以達到這樣的目的。
當然這並不是說所有因為艱深複雜的術語或概念或修辭而使人無法理解的文章都是在胡言亂語。有時候作者是真的想要說一些事情,只不過礙於自己表達能力不好或者對文字的病態依戀而使得文章變得很不容易搞懂。
當我們看不懂文章的時候,我們可以想一些方法去幫助自己,比方說上網或者去圖書館找資料,或者和學有專精的人討論等等。但是我們依然要把一件事情放在心裡—當我們窮盡任何方法依然看不懂文本的時候,並不一定是我們太笨,有可能是因為那文章根本就沒人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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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系上的王文方老師是做形上學的,他不但可以把當代分析哲學界的幾個重要的形上學論題寫得如《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般簡單,連刊在台大學術期刊上的論文都能讓我這樣的大二學生看懂(即使有一些人看不懂邏輯符號,也可以很容易地在邏輯教科書上找到幫助)。費曼曾說過,「如果我懂相對論的話,我一定可以在兩小時內讓一個大一學生懂它」。
一個好的學術工作者,不但不會裝模作樣把自己的文章搞得很難,反而會絞盡腦汁改進自己的論述方式讓別人能夠容易地看得懂,因為當一個人肚子裡的確有東西,他就不用打腫臉,而且和能夠理解自己的想法的人討論和交流,是學術研究帶來最快樂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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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人抱怨說尼采或是黑格爾難懂。我猜這個問題大概有幾個可能的層面。一個層面是,最好解決的,我們自己的基礎知識或理解力不足。另一個層面是,有些人寫東西本來就不是打算要給別人看的,像是尼采,我記得現在市面上找得到 的書都是他妹妹在他死後把手稿翻出來出版的,尼采本人或許只是把他們當作心情日記寫一寫,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實在找不到什麼理由譴責他。第三個層面是, 或許有一些東西它比較屬於人家在說的「意境」或是「體悟」,有些人會宣稱說,大師寫的東西我們看不懂不是大師的錯,因為大師寫的是大師體驗到的意境,意境 本來就無法用語言確切描述,因為語言是人造的,被人的認知能力限制住了(不管那是什麼意思)。不管實際上出現的層面是哪一個,我會這樣回應︰理論是為了要解決問題,一個人想到了很有用的獨創理論當然可以很唱邱,他可以盡力把理論論述得簡單讓大家可以搞懂,讓學術因此而進步,他也可以把理論弄得很難,沒有人看得懂,然後會有一些智障反而因此而崇拜他。
而我們呢?我們處在一個尷尬的環境裡。第一,我們想學到真正的不摻水的學術理論,我們不想浪費半輩子用來試圖理解那些不具可理解性的文章;第二,但是我們 又常常不太清楚哪一些理論是「看不太懂,但是講道理而且的確有在說一些東西」;哪些理論是「看不太懂,而且事實上是胡說八道」。
我建議,如果原po本來就不打算給圖,我們也不需要巴巴地推文要真相,更何況那可能只是篇豪洨文,小西門站2號出口旁哭紅眼睛的正妹根本就不存在!!
理論是為了要解決問題,即使我們看不懂手邊的理論,只要那個問題是個學術上重要的問題,我們一定還有一大堆其他的理論可以讀。而研究同一個問題的學者在著 述時一定會互相提及,甚至互相辯論。如果一個理論是有道理的,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很多關於這個理論的註解或批評,而且這些註解或批評通常也會是有道理的、可 以看懂的(如果一個理論是有道理而且重要的,比方說羅爾斯的正義論,那麼幾乎所有有道理的討論社會正義的文章都會討論它)。換言之,如果有一個理論我怎麼 讀都讀不懂,而且我找到的所有關於它的評論和註解我也都是怎麼讀都讀不懂,那麼這個理論八成就是個fashion nonsense。
而如果那篇文章讓人看不懂,又堅持自己講的是無法言說的「意境」,或者堅持自己是「使用修辭來彰顯文字的力量以碰觸真實」,那我想說,資源放錯地方就變成了垃圾,學術圈是用語言和定義溝通的地方,不能言說只能意會的東西請滾回神壇、教堂或廟宇,洗練文字到一般人都看不懂的傢伙請滾回文學圈。
*1. 第三種文化, John Brockman, 天下文化, p.12
本文最初發表於我的舊網誌
你說:「當我們看不懂文章的時候,我們可以想一些方法去幫助自己,比方說上網或者去圖書館找資料,或者和學有專精的人討論等等。但是我們依然要把一件事情放在心裡—當我們窮盡任何方法依然看不懂文本的時候,並不一定是我們太笨,有可能是因為那文章根本就沒人看得懂。」
回覆刪除但有時候我會聽見有人說:「你還小,沒辦法理解X,等你大一點自然就能理解了。」
我想知道有沒有一種知識或道理是在某個年齡層以下的人沒辦法(即使無論學習多少相關的知識,或是請那些大人清楚的說明也沒辦法)理解的?
(這問題好像與你的文章關係不大,只是我莫名奇妙就聯想到這來了)
RA:
回覆刪除我猜應該不存在那個年齡障壁,因為每個人在同個年紀的理解能力未必相同。不過我會同意這樣的說法:有一些道理是不具備某個程度的理解能力的人(即使無論學習多少相關的知識,或是請那些大人清楚的說明,也)沒辦法理解的。
關於「知識的騙局」的討論,我認為有篇文章相當精采,也許可以參考一下。
回覆刪除http://www.srcs.nctu.edu.tw/srcs/teachers/Chu/Gaston%20Bachelard.pdf
在文中的第III節開始直接著墨,但完整看看也不錯。
我想,至少在台灣做歐陸研究的基本上還是以現象學和詮釋學為主,
回覆刪除後現代比較多是文學界出現的名詞,似乎還沒看過一位哲學系教授簡介
寫著他研究後現代,我想就算有也是極為少數。
我要說的是,將後現代與歐陸哲學劃上等號有點偏頗,而現象學與
詮釋學都有他們討論的核心概念。
現象學,至少就我所學到的現象學,是以我們日常使用的語言,例
如許許多多的心靈語言,去描述我們共有的情感、感覺(不安全感
如被窺看),作為人類的普遍性(因為歐陸哲學家懷疑理性是否具有
普遍性,像是海德格)
詮釋學也很簡單,主要的問題都是圍繞著文本詮釋;當我們在詮釋
文本時,我們應該抱持著什麼樣的預設,或是以什麼方法詮釋等等。
我要說的是,後現代並不能與所有歐陸哲學(甚至我想在台灣後現代
跟哲學可能關係更小,也是我第一段的用意)劃上等號,如果因此否
定了所有做歐陸哲學的人的努力(因為這篇文章或許會讓不明白歐陸
哲學的人認為歐陸哲學幾乎等於後現代,並且大多是無病呻吟),那
麼那些真切地為歐陸哲努力的哲學家們會很傷心的。
不知道有沒有人討論過文本被翻譯後所造成的難以理解? 我每一次翻資本論都沒辦法讀完前五頁, 但同時卻覺得布赫迪厄很好懂, 這是到底是理解力的問題還是翻譯的問題呢?
回覆刪除除了Sokal的惡搞之外,其實還有另一個可能性,那就是他用了google的中文翻譯......
回覆刪除還有一個可能,他也可能用了以下這個「假文產生器」:
刪除https://neocqd.appspot.com/textgen/
這些學者寫的書,很艱澀、難懂,但,我們不應把它理解為:是學者故意不讓人,容易明白,進而提高著者的名聲或身價。
回覆刪除某些書籍,或者很難閱讀,更別說研究。